那天太阳散着金光,路面上密匝匝的鹅卵石裸露着脑袋泛着青光抵抗着阳光的照射,几双小脚丫踩在上面,烫得禁不住卷曲起来,我们只能用脚掌的外侧落地走路。布妹氓拉着一双断了带的粉色凉鞋啪嗒啪嗒地跟在后面。
“真讨厌!”章鱼吸着鼻涕骂自己的姝姝。我们到了沙蟹家。“你给我蹲在外面,不许进来。”章鱼推了一把布妹说。布妹打着闸埂,挣扎了几下,站稳之后又冲了过来。“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章鱼这次用一条腿挡住布妹前进的身体。我们已经进了沙蟹家,章鱼双手掩握着两扇房门的边缘,留出一道空缝,头和一条腿露在外面。我觉得布妹这时候缠人很是麻烦,于是把嘴凑在门边的板壁洞上对布妹说,“布妹乖,我们有要紧事,一会儿就好。”布妹不闹了。
我们便开始商量起必须把布妹拒之门外的要紧事来——怎样把双目失明的阿家婆从灵光傻子手里抢回来。这件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阿家婆拄着拐杖摸摸索索地走了过来,她的脑袋老是在快速轻微地晃动,仿佛她的眼睛能搜寻到什么东西似的,先行的往往是她对前方路面的判断,然后指挥拐杖该指向那里,这样的情形总让我想起一只孤单单的蚂蚁行走的方式。
阿家婆走到沙蟹家门前的那口咸水井时,便会在块暂时无人使用的洗衣石上坐一会,碰到有人洗衣服或者淘米洗菜时,她便与她们打打招呼拉拉家常,然后她要穿过水井旁边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弄堂去为她的大儿子做饭。
每年的休渔期来临时,她的儿子媳妇都到海边修渔船补渔网去了,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阿家婆给大儿子做好晚饭后,还得返回来为小儿子家做饭,这就决定了她必须从另一头再次穿过这个黑乎乎的弄堂。看到阿家婆来了,我们便会搭上小手,牵着她走过弄堂。弄堂里光线微弱,天气阴沉沉的时候,说实话我也看不见多少。把阿家婆领过弄堂,她总是会给我们一颗小糖或几枚分币。
阿家婆时常系着一个黑顔色的围裙(当地人叫揽腰),这个围裙在我看来简直是个神奇的家伙,当阿家婆把垂在下边的裙摆两角提起,褶成布兜捏在手里时,就会魔法般地从里面取出红蛋、糕饼、瓜果等好吃的东西来。我们总能屡屡。更让我乐于牵阿家婆过弄堂的是——她会一路念叨着谁家的孩子有多乖有多懂事。
这胜过一切,在父母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是处。沙蟹、章鱼也好不到那里去,因此我们都是坏孩子。唯独在阿家婆眼里我们的形象才能得到天翻地覆的改观。
可是有一天,阿家婆身边多了个人,是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长着一双对鸡眼的——灵光傻子。刚开始,看着他们磕磕碰碰地走过来,我真担心她们会由此跌跤。
沙蟹小声地对我与章鱼说,“你看他们俩个,一个瞎眼一个对鸡眼,多滑稽。”我看看也觉得滑稽,于是我们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灵光傻子笨手笨脚的样子真是让人别扭,到了弄堂口也不知道。
“该转弯了,傻瓜!”我禁不住大声喊了起来,并且走过去试图打开傻子的手,替换他把阿家婆牵过弄堂。但阿家婆却是牢牢地抓着灵光傻子的手没放,她递给我几粒小糖,然后对我们又好像是对着灵光傻子说,“你看他们多能干,一点也不认错路,就你笨,弄堂口到了也不知道。”说着她把傻子的身子拉了过来,用手指了指弄堂口说,“往这里走的,记住了。”这时我发现阿家婆手里没带那根常年使用的拐杖。我把小糖分给沙蟹章鱼他们,把糖含进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糖没有以往那样的有滋有味。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感到有点不对劲了,特别是看到灵光傻子与阿家婆步调一致熟练地在弄堂里穿来过去时,这感觉就尤为强烈。“都是因为这个傻子!”沙蟹愤愤不平地说。
“对,都是因为这个傻子,他断了我们的财路,抢走了阿家婆。”章鱼也这么说,我表示赞同。“把灵光傻子给灭了!”这是我们商量的结果。
弄堂里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下面是一条排水的暗沟,那个院落的积水大概要经过这里排泄出去。但通常看到的情况是院子里的积水在往相反的方向流淌,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条废弃无用的排水沟,多年下来,它的内部已经涨满了垃圾和淤泥,多数石板已经断裂成好几块碎片。
大雨或台风季节来临时,海水和雨水就会漫进院子,此时,整个弄堂便成了最便捷的排水沟。大水过后,青石板下面隐藏了许多积水,你搞不清楚哪一块下面有水,判断失误时,这些积水就会飞出来泼你一身脏。弄堂一侧是布满青苔的墙壁,另一边是堆满各种杂物的柴房,柴房里时常会窜出老鼠或飞出蝙蝠,这些小东西的存在使得这条弄堂变得更为阴森可怕。我们捉迷藏时定下一个规矩——躲进弄堂柴房里的将被开除!所以要把灵光傻子给灭了,弄堂是最理想的场所,我、章鱼、沙蟹三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像那天这种阳光普照的天气,弄堂里其实并不怎么黑,可以看得见墙壁青苔里爬动着的香辣虫,甚至还能看清柴房里堆放的杂物。比之弄堂两端进出口的光明,里面这点阴沉的光线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引导阿家婆过弄堂,促使我前进的是堂口的亮光,而不是里面那点可怜巴巴的能见度。沙蟹说他怕*不怕蛇,我说我不怕*就怕蛇,章鱼说他两样都怕。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灵光傻子肯定会害怕这两样东西。
我们决定由沙蟹去海里抓一条蛇悬挂在弄堂口,这是第一关;第二关是我与章鱼躲在柴房里披着白色的被单装神弄*。章鱼说,他怕*他不想扮*。沙蟹说,你真是胆小*。沙蟹接着说,那你就到那边弄堂口给我们望风。
章鱼说,我做个陷阱吧,叫布妹看着外面。我们很有把握地认为——灵光傻子即使没有被吓破胆,也必将会吓得*飞魄散屁滚尿流生病卧床不起,从此再也不敢牵着阿家婆过弄堂了。这样阿家婆就会重新回到我们手里,失去的一切也将重新得到补偿。
沙蟹很快从海里抓了一条海蛇。我从家里拿来白被单。章鱼却还没动手做陷阱,章鱼说他搬不动青石板。我与沙蟹只得帮章鱼掀起一块石板。章鱼把下面的淤泥掏出一些,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层柴草,这样,一个陷阱就算做好了。灵光傻子牵着阿家婆过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灵光,到谁家门口啦?”阿家婆问。“我不知道。”灵光傻子说。“你看你又忘记了,这是根土家,根土家隔壁是谁家?”“是根土家。”“我不是问你根土家,我在问你根土隔壁是谁家?”“是根土家。”“不是根土家,是根火家,记住了吗?”“知道了,是根火家。”他们说着,就要到弄堂口了。沙蟹躲在一个柱子后面,把挂在上方的海蛇放了下来,在弄堂口晃来晃去。灵光傻子用手拔开晃动着的海蛇,晃过去时,擦到了阿家婆的头发。“灵光,刚才是什么东西?”“是一条绳子。”他们继续往前走,向我走来。我早已披好了被单。我从柴房里赤着脚跑出来又跑回去,还冲着灵光傻子做着*脸。“灵光,柴房里有声音,你看到什么了吗?”“是一只小白猪在跑来跑去。”他们轻而易举地过了我这一关,眼看就要走出弄堂了。我看到灵光傻子从柴草上跨了过去,他没有踩中陷阱,太可惜了,这意味着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正当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灵光傻子身上的时候,只听见——啊哟——一声。我看到阿家婆的一条腿落到了陷阱里面,她的身体正飞快地倒向柴房那一侧,一条手臂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了几把,始终没有抓到可以依靠的力量,另一条手臂从傻子手里不可阻止地滑了出去。
阿家婆就像一棵被拆断的树,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那天阿家婆不仅折断了腿,她的一条手臂也跌碎了骨头。没有人知道这是我们干的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与沙蟹、章鱼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而变得更加紧密。
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我们的友情正一天天地疏远开去。
阿家婆因为断了腿又断了手,再也不能为她的两个儿子烧饭了。她的两个儿媳妇照顾了几天之后,便再也忍受不了与一个又臭又脏又无望回报的老太婆住在一起的生活,她们一致要求自己的丈夫为阿家婆另找住处,把这个废物赶快从家里清理出去。
后来她们的丈夫真的为阿家婆找到了另外的住处,就是弄堂里那间我身披白被单扮着*跑进跑出的柴房。
有一回,我无意间经过那个弄堂,猛地看到阿家婆趴在竹榻稻草堆上骷髅一般的身影,两只白化化的眼眶空洞地对着我张望着。我顿时毛骨悚然般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洞穿了一般。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