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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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4/11 14: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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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中国人的想象中,江南小镇早已被视作江浙文明的象征,深深刻入这个国家的文化图谱里。围绕在太湖一圈星罗棋布的小镇,从苏南的周庄、同里、甪直到浙北的乌镇、南浔、西塘,尽管镇镇各有不同,但傍河而建的民居、探往河道的洗衣埠头、窄窄的石板路、高高的青石桥,还有桥下悠悠而过的小船,仿佛着把一切拼起来,就足可以凝滞住时光。

我的人生,就开始于这样的小镇里。

小的时候,搀着奶奶的手,听着耶稣堂里的妈妈们唱诗声,穿过长长、深深的弄堂,一路欢奔着啪哒啪哒踏过石板街,去听那走街穿镇的草台班子的戏,长袖舞过,巾生踏脚蹬足之处,咿咿呀呀之声,戏台上的灰尘扬起,台下的鼓掌叫喝,是我今生对人生最初的记忆。及至我负笈金陵,在朝天宫再次听到这丝竹之音,时世流转,年华变迁,兰苑剧场名角们的演出初次入我眼境之时,我脑中回忆起的,依然是小镇上草台班子的吟唱。

十多年前,当我游过乌镇、西塘,我曾暗问自己,这些水乡小镇,它的现在,是不是将永远定格于存在于熙熙攘攘的游客们的记忆里,而它的过去,是不是也将只存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

小镇是如何的小镇,在我们今天的世界里,难以言传。

我记得小时候每天放学后,踢踢踏踏地沿着青石板路,跑到奶奶家的门口,叩开院门,奋力跨过两道与我腿齐平的门槛,跌跌撞撞地去找奶奶。多年之后,我带女儿重走江南一些老宅门之时,奶奶已亡故多年,但我还是记得奶奶的教诲,绝不能踏人门槛,能跨过去的便跨过去,小孩子跨不过去的,便叫大人抱过去。

要知道,小的时候,可从没有人敢小看了这门槛的高度。

我自小生活在镇上,对小镇上的草木,都如数家珍。小镇里的弄堂兜兜转转,南北东西所向,小孩子最好奇知道它们通向哪个角落;弄堂的宽窄,哪个弄堂可容骑车,哪个弄堂要侧身而过,则是生活在小镇上人们的共有的“商业秘密”。如此开车走在新开发的城市里,碰到断头路,我总会很怀念,弄堂所通之处,少有走不通的死弄,即使是死弄堂,弄口的住家总会写上“此弄不通”的提醒,让陌生的行客少走无谓的路程,也不要去打扰弄堂底处住家的清幽。这样的提醒,在今世的断头路口,已不再见到。“此弄不通”的成语,也随弄堂的拆迁而湮灭,寡闻于此世,无知于后人。

小时候,从我家出来,到小镇街口不过十几秒的脚程,油盐酱醋不必足备于家中,每日上学从街上穿过,两侧都是挑菜上来叫卖的农户,一捆一捆的青菜都用稻草扎着,卖菜的偶尔捕到一只龙虾,也会拿上街来卖,或者权当赠送。现在我依然记得,小时候跟奶奶买菜时,菜农因是我奶奶的学生,于是便饶了我一只龙虾,用稻草系好一起放在菜篮里,等到奶奶和我到家的时候,龙虾已经不知所踪,我为此哭了终日。

我对小镇记忆的模糊,和这个国家对小镇的治理变迁相伴相随。小时候,我的母亲是国营粮食管理所的职员,我礼拜天的大部分生活,都奔跑在粮管所晒稻米的广场上,偶尔,还会一头扎进刺刺的稻谷堆中。我看着农民从陆路、水路将粮食运到粮管所,把稻谷堆成堆,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将铁管插入谷堆之中,提上来一一检验粮食的质量。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民唯一生存之道,就只有种粮度日,而唯一被允许收粮的,就只有粮管所,所以,大米白粒*粒多少,关乎着一年的生计。而镇上面只有一个粮管所,管起十数个生产大队,许多农民一年中仅有的几次去镇上,其中一次就是去粮管所纳粮。

那个时候,镇上每五天就有一次集市,摆开整个镇区的街面,镇上的老街就成了自然的“步行街”。常武地区把这个称为“赶陆”,在没有淘宝和快递的日子里,“陆”是镇区和周边村落难得见识外物的地方,就是挖个鸡眼,也总要等到“赶陆”的时候才有机会。更不用说,三月开春那一年一次的大集,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齐齐聚于小镇,要饭的、逗猴的、卖狗皮膏药的、表演杂技的、坑蒙拐骗,千奇百怪的玩意要什么有什么,短短一条一两百米的小街,自然分成单向通行的两边,钱必须攥在手上,不然都成为扒手们的收成。

就这样,在机动车并不普及的时代,村落因为交通不便,所有的行当都集中在第一产业,而只有小镇上,才可能有一些乡镇企业,一些商业聚落。乡镇之于村落,形成天然的向心力,村落上要有姑娘嫁到镇上的小伙家,而这家恰又还有一两家店面房,那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过上了街上人家的体面生活。从村上去镇上,被称作“上街”,尽管几条街加起来也只有数百米之长,比起现在的综合体,拢共也没有几爿店,但剃头店、裁缝店、影剧院、医院、药店、学校、茶室、混堂,再加上一两家大一点的、能办酒席的饭店,小镇的所有,几乎都是自然经济村落的所无。在交通闭塞的二十年前,村落唯有依附于镇区,才能补上其不足的社会机能。四年前,我外婆去世,当出殡的队伍穿过小镇的街区,直到母亲哭着喊出了一声“姆妈呀,在的辰光你顶欢喜上街,今朝我们陪你最后再上一趟街吧”时,我才猛然晓得,尽管外头的世界已经万般变化,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从家中到街上,仍是他们一辈子生活半径的所在。

我今生记忆中的最初颜色,是抬头见到街旁院落里探出头的红红的石榴与绿色的芭蕉,我今生记忆中的最初声音,是影剧院里传出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啊莫回头”,我今生记忆中最初人与人的不同,是奶奶告诉我停在家门口河上的叫“船上人家”。

我一生的记忆从这个小镇开始,但当城市化的浪潮滚滚地涌向村镇,当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切断了村与镇之间的血脉相连,当过去的生活方式、经济结构乃至人心都已改变,村落再也不安于小镇的供给,而小镇再也镇不住周边的村落,雄镇百年千年的聚落,终究抵不过时代的巨浪,褪去了颜色、湮没了声音。

我想只有在梦中,我才依然是那个放学后啪哒啪哒跑过青石板路,叩开奶奶家的院门,奋力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去找奶奶,跟奶奶哭诉丢了龙虾的小镇男孩。

(追记:最后的这张照片,摄于我十岁那一年,是奶奶带我在老街上的照相馆拍的。记得拍完照片后,奶奶还带我到隔壁的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一副乒乓球拍。转眼二十七年过去,奶奶故去也有二十一年,去年过年时我特意去回去走了一圈,当年的照相馆、新华书店已经都不再,只有书店对面的老鞋匠还在,叮叮当当的终日,闭上眼,仿佛一切都还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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