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和您亲切对话是在我辞去第一份工作后返回老家家里。您坐在家门口,并着腿,双腿上放在一个口不深的菜篮子,菜篮子里面放着保姆刚采摘回来的南瓜藤子。您认认真真地择着这些绿藤子,不时抬头跟我说话。我伸手要去帮您择菜,您阻止了,还是像我小时候想帮您干活时您常说的一句话,你那细嫩手,别沾脏手了。那天我挨着您很近地坐着,您还是会时不时重复着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再一次见您时,是在您的房间里,您静静地躺在您的木床上,一大串氧气管盘在您身上,纵使进进出出的家人们怎么呼喊您,您一点想要应答的意思都没有。您的三个孙女,我们三姐妹围在您的床边,哭泣着,一遍遍地叫着您奶奶,您全然不理我们,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床边的氧气设备每隔一会就会发出一点声响。
五叔走进房间,坐在您身边,一手握着您的手,另一只手去试探您的呼吸和心跳,得到的答案就是很微弱甚至几乎没有。您的三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跟我说,等这瓶点滴输完,就不再续了。那还是将点滴的速度再调慢点吧,这是医生走的时候已经调好的速度就别动了吧,家人们在离您的床边不远处谈论着。
我们的眼泪一遍一遍止不住地流淌着,眼巴巴地瞅着那点滴的量随着时间一滴一滴在我们面前流逝,我们心里清楚您正在一秒一秒地离我们而去,可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谁也不会想到,您就在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告别。
三年前,爷爷去世那几天,您悲痛欲绝,眼泪哭干了又哭。火葬场车来接爷爷遗体时,您扑过去,想要阻止,家人们围过来扶住了您。我在门外,距离您三四米的地方,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也不知道眼前的您,这个习惯了将生命的意义归结为照顾好丈夫的小老太太该怎么度过她往后的生命时光。
在这三年里,您的存在变得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您的听力变得越来越差,腿脚越来越不便,您的牙齿脱落得没剩两颗,再后来,您变得有一点痴呆了。我记得有一次我父亲打电话跟我说,您将电烧的塑料水壶放在煤气灶上烧水,差点造成火灾,这件事才让家人们真的接受了您已失去一个人生活的能力。
哎,这怎么可能嘛。您可是生了五个儿子并将他们养育成人的坚强强悍的小老太太,您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家周围的红白喜事的饭菜少不了您掌勺,家里大大小小的聚餐餐桌上您也是要喝上几杯白酒的,您和爷爷住的那几间屋子每天都被您收拾得井井有条,爷爷的白汗衫晾在衣架上永远都是雪亮雪亮的。
我想起您跟我说过很多很多您年轻时候的故事。
您跟我说,您小时候见过日本*子,*子那天进村时候,您还在村头玩耍,见到戴着铁壳帽子的日本*子,您撒腿往家里跑,当时老外婆,也就是您的母亲正淡定地坐在家里用剪刀剪去脚上的鸡眼。我追问您后来呢,您微笑着说反正*子们没伤害我们,命大逃过了一劫。
在您年纪再大一点发生的故事大概就是您常说的每天天没亮,就要去割水芹菜,然后拿到市里的街头去卖,您不是抱怨那时候早早地就要挣钱的日子有多苦,您总说的是那时的水芹菜长得特别好特别嫩,指甲轻轻一掐,芹菜杆子就滋水。
再后来,您经人介绍,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爷爷,您跟我说,您嫁给爷爷时,爷爷家里最值钱的也就是客厅那四张可以坐人的长板凳了。我追问奶奶为啥要嫁给这么穷的爷爷,您笑着说,因为周围人都劝我说,你爷爷会识字,能读报,算个文化人。可是您也是后来才知道,文化人管琐事少,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全落在您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忙不过来,几个儿子夏天需要每天洗澡您干脆就拉他们到家门口的池塘,用稻草搓搓身子;怕几个调皮儿子过年晚上出去玩把新做的布鞋踩脏,就给他们一人一点酒喝,希望他们早早睡觉。
您跟我说,您年轻时梳着两条长长的粗粗的黑黑的麻花辫子,后来给剪掉了。我问您为啥给剪掉了,您说梳辫子太麻烦了,不知道多少把木梳子都随着您要一边烧饭一边梳辫子,不小心掉到了木柴堆里,随着加柴最后变成了碳屑子,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您都是短发。
我记得小时候,您会隔一段时间带着我和姐姐去离家不远的一家理发店剪头发,那时候剪头发很便宜,一人一块钱,我们坐那里剪头发时,您就爱与店里的人唠着家常。从理发店回来路上,会经过二舅爹爹的小卖部,您会领着我们进去坐会,二舅爹爹都会拿吃的给我们吃,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虽然我不爱剪头发,但是您带着我们去剪头发的时光都是那么简单和美好。
爷爷去世后的日子里,您就很少说您自己的故事了,说的最多都是有爷爷的故事。爷爷临别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而他走后,您一遍一遍地念叨的最多的也是爷爷。您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相互安慰着说,您是太思念爷爷了,所以决定去陪他。如果有与我们平行的世界,我相信,您在那个世界已经与爷爷相聚。您看不懂的电视剧有爷爷同您一字一句地讲解,您忘吃的药爷爷会定时提醒您,您的唠叨有人不耐烦地听着并且不会对您发脾气。您依附于爷爷,爷爷也需要您。
我在前面说,爷爷走后,您的存在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您真正离开的那天,我才意识到,我想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们才发现,您是自爷爷走后,把家族三代还能撺在一起的纽带,我们的一次次的大团聚,也是因为有您的存在。您走后,只留下了那几间冷冷的屋子,屋子的大门是锁着的,紧闭在那几间屋子里的回忆也在一点点消逝着。我们提醒父亲,要定时给您客厅墙上的吊钟上发条。
您没有跟我们说任何一句话就静静地走了,我相信有平行世界,因为只有这样的相信,才让自己在您走后不那么悲伤。奶奶,我们真的都很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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