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大壕坑
住在城市,时常看到由于排水设施不利,雨后城市多处闹水灾的现象。每到这时,我就想起五六十年代,村中那个丰盈了我童年生活的大壕坑。每年雨季,一村子的水往这里流,雨水大的时候,壕坑里的水都平了壕。因了这个大壕坑,雨季便没有哪家被雨水困住的现象。至今,壕坑边上那氤氲着鲜活温暖气息的场景,那朴实勤劳的邻里乡亲,那孩儿童天真无邪的嬉闹,那夜间一阵阵梦幻般的蛙声,时时在我的心底丝丝缕缕地摇曳出来,在我的梦中集结、再现,清晰如昨。
其实我就出生在壕坑东边的院子里,那是我爷爷奶奶的宅院,后来分家后,成了我大伯家。所以,儿时的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个大壕坑。
夏天雨水多,壕坑里便有了水,村里的男孩子们光着屁股下水打扑腾,打着打着就都学会了游泳,孩子们说那游法叫“狗刨式”。当然也有游法儿高明的大一点儿的孩子。有时在地里劳累一天的男人们,穿着裤衩也孩子似的跳到水里洗澡或游泳,疏解着一天的疲乏。妇女们在壕坑沿儿上洗衣服,说壕坑的水光滑,不用放碱,能洗净衣服上的污渍和汗液。碾子、磨子也座落在壕坑边上,在当时没有电磨,石碾、石磨便香饽饽似的整日被人们围着团团转,那碾子、磨子上升腾起的面粉的香气,婶子、大娘那质朴温馨的谈话声,似云雾一样氤氲、弥漫着,叮咚作响地散落在壕坑的水面上、壕坑的边边落落,温润着、愉悦着这里的人群。
槐树、榆树、柳树、枣树或歪或挺地围在壕坑沿上,把个壕坑的夏天打造的清幽舒爽。壕坑西边是人行道,北边是村里的大街。生产队的洋水车轮子,不知修了什么阴德,不再承载那沉重的水流,悠闲地挂在壕坑边生产队长“各应”叔家的粗大的笨槐树上,荣升成了一天三次上工敲响的“钟”。社员们有的早早就等在那里,在壕坑边上问了队长活儿,回家取上劳动工具,再往地里去。队长也经常招呼一帮老爷儿们,在挂洋水车轮子的笨槐树底下,商量生产队的一些活儿计,时常吵得热火朝天。
其实,壕坑也见证着村里人的喜怒哀乐,见证着家家的添人进口,婚丧嫁娶。“咚、咚”的鞭炮声突然响起,炸过的炮筒回落在壕坑的水面上,孩子们便一哄而起,从壕坑里爬上来,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屁股就跑到壕坑边上的“兵臣”哥家看新媳妇。我们几个小女孩是早早就在壕坑边上遥望着村口,等着花轿进村。这是我最后一次,也是记忆中的第一次见到的花轿娶亲,以后再见到的就是骑马迎亲。书瑞嫂子身着红装,遮着红盖头,羞答答地被别人从吊着流苏的花轿里搀出来,书瑞嫂子在别人的搀扶下踩着一个接一个的蒲墩往里走。待书瑞嫂子刚坐定、掀下盖头,立即,苍耳便从有准备的孩子们手里暴雨似的抛撒在她的头上。大娘赶紧出来给孩子们分发“兵臣”哥从部队回来时带的糖块儿。孩子们方才转移了目标,围住了大娘。
摇拨浪鼓的邻村大爷,每次来总是冲着我们在壕坑边上玩耍的孩子使劲儿地摇。我们便跑去风雨不透地围住他的车子,有的替他摇拨浪鼓,有的趴着车子找东西,有没有扎小辫的红、绿头绳,有没有好看的糖块儿,男孩儿们找他们的小玻璃球……而后一哄而散,回家取旧鞋、旧布、旧棉花套子……有时家人也让捎着换个针、换个线的。弄得大爷每次都得在这里呆好久。有时大爷就说:“我不吃饭也得等你们都换完了再走!”所以当时感觉拨浪鼓大爷非常好。他经常在给你东西时故意少给你点儿,惹你跟他吵嚷,而后猛然间从背后变出一个或两个,孩子们便争着从他举得高高的手里跳跃着抢回来。
人们收工回来后,也总爱在此落脚拉闲呱儿,甚至还有不少人端着饭碗到这壕坑边上来吃饭,看着孩子们追逐嬉闹,甚至由你本人参与进去的活生生的动感乐趣,真比如今人们看着电视吃饭心情要好得多。
尤其到雨季的晚上,这里蛙声此起彼伏,似一个没有乐器且坚持不懈的合唱团。劳累一天的人们享受着韵律美妙的蛙声,渐渐地归于沉静、进入了梦乡。白天有人在水里打捞葱绿色的水草,说是猪的好饲料,用筐往家里背。这东西有豌豆大的两个绿翡翠一样的圆形叶片,拥挤着严严实实地封住壕坑边沿的水面。这水草长不大,不过,倒是捞得快长得快,没几天,水上又有一层。一团一团的黑色的小蝌蚪在壕坑边人们不常接触的水里翻卷着游动;红色米粒一样的水虱子如烟如云般簇拥在静静的水里。孩子们将它们打捞上来,捧回家去喂自家的鸡。
夏天月光明媚的晚上,我们在壕坑边做游戏、捉迷藏,碾子、磨子经常是我们的藏身地;壕坑边上没有断过我们踢瓦画出的梯子形状的图案;几个小女孩儿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玩儿石子,玩儿瓦片儿裁成的圆饼形的圪儿;男孩儿女孩儿一同玩的就是“跑马绳”,分两队人马,各队人都拉住手,一方出来一个人向另一方冲去(朝薄弱的地方),若冲得开,就算胜,并且还可以带回去一个人;若冲不开,就被俘虏,得归属人家一方。当然,口中还念念有词,叫喊声尤其得大。那壕坑和它的一周遭儿,简直比如今的公园还热闹!
六十年代末,村里搞土地建设,把村边上的一个个土岗子全都拉平了,将土拉到各家各户,堆积起来,准备积肥用。还将一部分填了这个大壕坑,说大壕坑是浪费土地。垫平了的大壕坑,靠南边垒起了一个高高的戏台子,成了村里开大会、演节目的大场地。年农历大年初一凌晨,全村人排着队站在这里,开了个简短的忆苦会。临走,每个人领回去了一个红薯面、玉米面、红薯叶、玉米皮、棉花籽皮搅和在一起的黑饼子。说回去吃完黑饼子才能吃饺子,这才是真正的忆苦思甜!那时人们都非常诚实,没有一个人把黑饼子扔掉,因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年冬天,我们响应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从学校回到自己亲爱的家乡。年正月里,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最养眼的剧目是《会计姑娘》,是剧团里最有名气的演员剧俊菊主演。剧俊菊个儿不算高,长得非常秀气,唱得更是好得没法形容,比我们村俱乐部顶好的演员唱得好听到多少倍。那年正月,我刚刚做了“脚鸡眼”手术,医生说,怕铜器惊。所以,我不敢离台子近了看,因上面的乐器非常响。我是站在大娘家的鸡窝上隔着墙朝台子上看的。多少年后,我成了县政协委员,有幸与剧俊菊坐在一起讨论问题,便提起了当年的事。她说,她们其实也很苦,每天早早起床到城墙上喊嗓子,平日里排练、下乡,几乎没有歇过星期日。自己的孩子都是老人给带大的。自此,便更加敬佩她们这一批红色的老演员。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看县剧团演出,竟成就了我的婚事。演出过程中,在壕坑广场的另一边,有一双同是知青回村的眼睛始终在默默地盯着我看。后来他告诉我,台子上演的所谓的好戏,他压根儿就没看!接下来便是媒人无休止地到我家里说亲、说亲,一直换了四个媒人,才算勉强说成。都说,人的姻缘是上天定的,可我的姻缘,从客观上说,是壕坑广场定的。
如今,壕坑上面已盖上了房子,成了我四堂哥家。可我每走到此处都要盯着四堂哥的房子看,仿佛要透过房子看见那曾经的过往。若往四堂哥家的院子瞧一眼,更是浮想联翩,那充满童真童趣、充盈着时代生活烙印的动感画面,那男女青春的迷蒙,便一幕幕真真切切地铺展开来。这些情境,成了我童年里留存下来的最鲜活、最灵动、最让人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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