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寨子,秋高气爽,雁阵长空,在一块块土地里,红苕叶焦黄、脱落,又是挖红苕、吃红苕的时节。
幺伯把红苕宰成块掺在稀饭里,这是吃红苕稀饭。稀饭里的红苕软软的甜甜的,一大坨一大坨地在幺伯的嘴里,嚼几嚼,挪几挪,“咕”地吞下,一顿能吞几大碗,仿佛永远吃不够。
伯娘把整个红苕放在锅里蒸,这是吃蒸红苕。蒸熟的红苕糯巴巴的,除了甜甜的,还有清香香的味。伯娘端起冒尖尖的一大碗,坐在阶檐口吃得吧唧吧唧的,认真而执着。
我们细娃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学校读书,每个星期回家背口粮,除了一小袋米,就是沉重的红苕。我们在饭盅下面淘一把米,上面装满红苕,放在比斗腔还大、有一人多深的蒸笼里焖蒸,这是吃蒸饭红苕。一日三餐,餐餐如是。学校里就飘荡着不消不散的红苕味。有的细娃红苕吃多了,吃久了,吃伤了,想吃白米干饭,大人就说“好好读,读好了就箜干饭”。细娃于是认真读,读出了好成绩,大人果真箜了“干饭”,但一吃,还是红苕,原来大人把红苕切成米粒大小,煮成了干饭的模样,只是把红苕换了一种煮法而已。细娃吃着颗粒细碎的红苕,虽然别样糯甜,别具口味,但吃着嚼着,还是禁不住泪水直流。
人们还把红苕切成块,一个冬天就晾晒在屋檐下、树枝上,当来年青黄不接时就取下来,在清水里煮,这是吃干红苕块。“蜀犬吠日”,这是古人对蜀地天气作的形象描绘。我的老家也在蜀地范围,确实,一冬几月难见太阳,晾晒的红苕块常常起霉发黑。一次,大堂兄实在饿慌了,煮了发霉的红苕块吃,呕吐昏睡了几天,他的母亲“咿咿哇哇”地哭了几天,在漆黑的夜里把盏昏暗的煤油灯,在山坡上整夜地游走和嘶叫:“回来哟——回来哟——”向阎王爷讨回他的魂魄……
“我的家乡美丽富饶,物产丰富……”我长大后离开老家去远方读书,跟同样是从远方而来的同桌说。“那你家乡出啥呀?”同桌翕动樱桃般的嘴唇,眨闪清水样的眼睛,好奇地问。我想了想,慎重回答:“红苕!”
小时候,我们栽红苕、挖红苕、背红苕,洗红苕、煮红苕、吃红苕,红苕几乎充斥在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
生产队集体生产时,队上分红苕,我背着背篼跟爷爷一起去。别人都争抢着在红苕堆上选个大的、光身的,老实的爷爷却站在一旁不开腔不出气,等别人选完过秤,都走了,才慢慢上前,“‘相因’家什,争啥哩?”不急不忙地装,也能装足份量,不差斤两,因为满山满坡的土地里都是这“相因”家什。
虽然,我后来读书知道这“相因”家什,还有红薯、番薯、山芋等美名,富含多种营养,可以防病防癌,一些国家还把它列为“长寿食品”,还挺“高贵”哩。但是,在老家,普遍而平凡的它,还是逃不掉“相因”家什的命运。
土地下放到户后,在一块块土地里,这家什更是一堆一堆、一挑一挑地往屋里担,屋里堆不了,也放不长久,仿佛成了灾。如何处理这多得成灾的家什?便是打苕窖储存。
夏天中午闲暇时,父亲借来錾子、手锤、钢钎、大锤、二锤,在屋后的岩坎上,先凿一个洞口,然后上下左右前后一点一点掘进。我喜欢父亲“叮叮当当”地打,觉得是在开辟一方洞天,便汗流浃背地乐此不疲地帮父亲运泥巴、搬石块。一个夏天过后,就打好了一个宽宽大大空空落落的别样“洞天”。我藏在里面,感觉冬暖夏凉,舒适畅快。我把它当“防空洞”,像战士一样神奇地埋伏在里面,警觉地观察“敌情”。
红苕有了这“洞天”,就可以从头年秋天,安稳地呆到第二年开春甚至青黄不接之时了,可以不晒发霉的干红苕块,就能保证一家的口粮了。但下苕窖捡红苕,几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课。每当日暮时分,我和小伙伴兴致高昂地玩斗鸡或打狗腿时,母亲就“暴躁”地喊:捡红苕!捡红苕!我很不情愿地放弃玩耍,不容迟疑地赶快跑去,从仅容一人的洞口倏地滑下去,里面满是泥土和红苕的芬芳,浓烈而刺鼻,不由激凌凌地打个喷嚏。看到满窖新新鲜鲜的红苕,母亲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有这么多红苕,人不得饿肚皮了,猪也长得肥了。
每天晚上,大人做完活路,就坐下心安理得地打理红苕。我现在还记得许多年前,祖母削红苕时的情景。在低矮潮湿的灶屋里,在昏暗恍惚的煤油灯下,祖母坐在矮矮的小凳上,一手拿苕,一手执刀,刀尖雕雕,除去红苕的腐块和霉点,个大而光身的就放在筲箕里给人吃,放满了小小一筲箕,便轻轻嗫嚅“够了”,把冻红的双手放在嘴边哈哈热气,缕缕热气拂绕惬意的沟回纵横的脸颊,然后,把剩余的红苕宰细宰碎,用来喂猪。“砍砍砍”,仔仔细细,不慢不紧,宰半簸箕或一撮箕,宰到夜深人静,应和着屋顶茫茫无垠的霜降声……
每天吃着红苕,幺伯长得壮壮的,手臂肌肉疙疙瘩瘩的,不知疲倦地举大锤打石头;伯娘风风火火的,在丈夫早早去世后,咬着牙拉扯三个细娃;大堂兄并没有被发霉的红苕块毒死,后来长得高高大大的;细娃们攒劲地读书,读着读着,就带着浓浓的红苕味,走去很远的地方,追逐人生的梦想。还有猪们,“啪哒啪哒”地吃了睡,睡了吃,长得膘肥体壮,圆圆滚滚,撑起一家的经济……
在那缺粮少食的年月里,这“相因”家什立下了汗马功劳,真是大大的功臣哟!
当然,红苕的种植,也是一项极重要的活路。
雨水惊蛰,就窖种红苕,待长出长长的藤蔓后移栽。立夏小满,收了麦子,扯了油菜,就挖苕箱,为红苕的生长筑起温床。夏至小暑,满山满坡栽植红苕。小暑大暑,掰了间种的包谷,砍除长长的包谷秆,上红苕粪,拔地里草,翻红苕藤。到了处暑就可以吃新红苕了,但要大规模开挖,还得在寒露霜降。这时,大家都盼望着,让圈里的猪快快吃上一波,催催肥,长长膘,好卖肥猪,好杀年猪。
漫长而琐碎的红苕种植,耗费着庄稼人的全部精力。父亲也是。
那时,父亲天没亮就出去,天黑了才回来,在无遮无拦的烈日下不停挥锄。苕箱一条一条地拢起,整整齐齐的,均均匀匀的,但他肩上背上晒起密密麻麻的水泡,裂开起卷,与松树皮没啥两样。
在那个秋天,又是红苕的收获季节。但父亲担着一挑挑红苕,脸色惨白,身体佝偻,瘦骨嶙峋。母亲告诉我,父亲的老毛病又发了——哎呀!父亲是把命交给庄稼了!是用命在支撑一个家了!
看着绯红夕阳里的父亲,看着宽宽山梁上的父亲,担着红苕黑点一样慢慢地行走,我浑身震颤,泪水肆流,不由拿起扁担,挑起箩篼,装满红苕,一趔一趄闪颤在长远的秋天之下……
那一年,我十二三岁的模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闻着红苕的味,驮着红苕的重,突然明白了许多事理……
记得,高考前夕,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推心置腹地谈人生。他结合红苕来谈,谈得滔滔不绝,谈得唾沫飞溅。他说,你们是吃着红苕长大的,是吃着红苕走向万水千山的。他说,你们的肠胃里留着红苕的味,血管里流着红苕的血。他说:“不要忘了红苕的味,不要流走红苕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