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唐诗宋词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两座高峰,用文字演绎了爱情的海誓山盟、生死相许。唐宋爱情诗词大多具有反封建、反压迫的特点,抒发了离愁别恨、闺思和初恋时的复杂感情。
然而,宋词中所吟咏的爱情,却大多是婚外之恋,如文士和歌女的卿卿我我,少有佳词言及夫妻的伉俪情深,只有苏轼等少数人,写下过类似的词作,比如我们熟悉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每次读,都感动不已。
除了苏轼的这首悼亡词之外,贺铸也有一首表现夫妻情深的悼亡词,同样非常著名,这便是他的一首《半死桐》。
贺铸性格豪爽,喜论不平之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说他“豪爽精悍”、“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叶梦得《贺铸传》评价他“喜剧谈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故人以为近侠”。试想这样一个耿直豪爽之人,入仕后喜论当今世事,又不肯为权贵屈节,在官场上肯定不会如鱼得水,贺铸一生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
贺铸的妻子赵夫人,本是皇族公爵家的千金小姐,嫁给贺铸后却能做到勤俭持家、不辞劳苦,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下面这首宋词,正是在长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养出的浓郁感情,是贺铸为妻子赵氏夫人所作的悼亡词。全词触景生情,出语沉痛,哀怨凄婉,感人肺腑。
半死桐(鹧鸪天)贺铸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汉枚乘《七发》中记载龙门有梧桐树,其根半死半生,以它为材料制作的琴,声音为天下之至悲,唐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有诗说“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贺铸以“半死桐”为篇名,可见其深沉的哀思。
上片起句“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阊门”指苏州城西门。词人再次来到苏州,想到曾经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已然长眠于地下,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万事皆非。曾与我同来的妻子为何不能与我同归呢?这一问看似无理,实则有情,文学作品中,极“无理”之辞,正是极“有情”之语。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唐孟郊《烈女操》中有“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贺铸正是借用梧桐半死、鸳鸯失伴表明自己丧偶,“清霜”指秋天霜降以后,梧桐枝叶凋零,由此引出妻子走后自己的“头白”,已垂垂老矣。“头白”一语双关,鸳鸯头上有白毛,自己青丝亦渐成霜雪。
下片“原上草,露初晞”,六字承上启下,“晞”是指干掉,汉乐府丧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诗人在这里用荒原草木上露珠蒸发干掉比喻妻子离去,同时,荒原、草木、晞露又是荒坟的荒凉景象,为后文“新垅”做下了铺垫。
紧接着引出“旧栖新垅两依依”,诗人流连于旧日同栖的居室,又徘徊于垄上的新坟不肯离去。“新垅”化用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进而自然转入自己在“旧栖”的不眠之夜、不眠之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末尾两句将诗人对亡妻的思念推向高潮,感人肺腑。这里要提到词人二十九岁时写过的一首《问内》。大意是妻子大夏天的酷暑时节就帮丈夫缝补冬衣,诗人问她为何如此性急,妻子颇为振振有词道:古时候有个人要嫁女儿了,才想起来给女儿治一治脖子上的肿瘤,冬衣要是等冰天雪地的时节再拿出来缝补,岂不是一样傻吗?一件小事将妻子的体贴与贤惠,夫妻伉俪情深体现得淋漓尽致。漫漫长夜辗转难眠之际,诗人最不能忘怀的,是妻子“挑灯夜补衣”的淳朴形象。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却深深打动着后世万千读者。
贺铸这首悼亡词和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同一类题材,且同样是诚挚感人,荡气回肠。苏、贺二人的这两篇悼亡词堪称古代悼亡词的双壁,甚至有人曾评价说,在艺术性上,苏词略胜,就思想性而言,贺词又稍优,两首词可以说不分胜负,正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