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的“天桥”———南市场
◎阮培增
我家住在桥东的福和南胡同。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上小学时,放学路上我常拐进南市场逛逛。到北京读书后觉得南市场就像是北京的天桥,蕴含着一些丰润的文化。近些年静下来时,往事不断涌出,更觉得这里的意韵无穷,真像是重读一本有益的书。
地摊和门脸
南市场和怡安街是平行的,也是南北走向,在怡安街的西侧。两条街相隔也就是二三十米,且在南市场的南北两端相贯。说来有趣,北端和怡安街相连的是当年数一数二的“民主电影院”,而南端相连的是全市声名显赫的第一剧场———“庆丰戏院”。
南市场里有几种撂地摊的:变戏法、摔跤、卖药和租赁小人书。卖药的地摊也有几家是长时间固定在同一地点的。偶尔也有练武术的地摊,但都是外来的,只是几天就走了。
我因踢足球脚上生了鸡眼,走路很疼。父亲让我到南市场里卖药的小摊去看,说他们的药有效。一个小摊上眯缝着双眼,穿得破旧的老头给我上了像是辣椒酱样的药,然后包好。约三天后却更加疼了,我又去找了老头。他告诉我:疼是说明鸡眼快要掉了。又给我换了药。五天后鸡眼完整地掉了下来。后来再想起那位卖药老头穷困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怜悯和担心。真不知不久的“公私合营”大潮中,医院能“合”他?也真害怕这种药会失传。
各种地摊中,我喜欢看的是摔跤。场子中垫着快到一尺厚的有点湿的浮黄土。无论春夏秋冬摔跤人都光着上身,套着褡裢(天太冷时也没人看,就不会出摊了)。每场表演都有一名主角一名配角,一般都是主角通过三番五次的较量,表现各种高超招数后摔倒配角。但后来让我记住的反倒是配角———一名哑巴。
哑巴常常被“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黄土上,半天都喘着气爬不起来,只能眨着小眼睛“啊,啊……”叫几声,也说不出话。每当这时,也是打钱的时候,主角会说:“可怜可怜说不出话的哑巴吧……”回家后给父亲说起哑巴,父亲说:这是一种挣钱的方法。但重重地被摔倒在地的哑巴的样子,却留在了我记忆中。
市场里能占有门脸的有两三家茶馆,正骨医和镶牙馆(其中就有我初中的同学家)。也有几家较大租赁书的门市,包括小人书和小说。
开始听评书
南市场的评书和租赁的小说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它决定了我的职业取向,提高了我的表述能力,也培养了对曲艺的热爱。南市场并非只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社会底层消遣之所。
四年级寒假时,我跟着一个大孩子跑去茶馆喝茶暖身子,第一次看到了评书表演。我马上就被评书表演那强劲的穿透力钉住了。听到精彩处感觉活灵活现、心潮澎湃。此后母亲能给我一点零花钱(作为寒假个人勤工俭学的奖励),我马上去买了一张包票,老老实实、正大光明地坐在那听一下午。没钱就去蹭,本来市场对小孩管得也不严,我靠着“蹭”,断断续续听了一个假期。
以后渐渐知道,南市场有两家茶馆说评书,分下午场和晚场。晚场人多,安排的艺人也强些,收票、要钱也就严些。常在南市场演出的有柴天放、柴瑞峰哥俩,柴天放是评书,柴瑞峰是西河大鼓。由于大鼓书的唱词听得不太懂,只是偶尔去两次。听得最多的是柴天放的下午场。
柴天放当时在刘家茶馆的下午场。据说刘家祖上开的这家茶馆还很有名气,也比较豪华。不过我能进去听书时已经有些衰落了。所以熟悉这家,一是因为在这里听得最多,二是茶馆主人的弟弟刘和与我是初中同班同学。茶馆老板是一位先天性残疾人。他弟弟刘和个子不高,话也较少,一双大眼睛常闪着狡黠的光,可惜初二时就夭折了。记得当时的副班主任针对他的夭折,结合保尔·柯察金著名的一段论述给我们入团积极分子们上了一堂人生价值的课。当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火得很,又有小说又有电影。作为要求进步的我,千方百计要找来读,结果还是在南市场租到了。
公认评书艺术水平较高的是崔正侠。他有五十开外,飘洒着一把花白胡须,胸前挂着怀表金链,手中时常拿着一把折扇,一身纺绸裤褂,颇有些仙风道骨。听了他的几部书,感觉果然不一样。他那左手一捋胡须右手横推出折扇真像是“跨马横刀”,其形象至今历历在目。他对人物、情节、景物的渲染和勾描也很形象、到位。他可以完整一大段学书中女性说话,不像其他人只是开始的一两句。
崔正侠的贯口也多。虽然也是越来越快、一气呵成,但其气韵能一贯到底。作为小学生的我,每逢这时都很兴奋,于是努力地听,拼命地记,比学校上课还卖力气,为的是回去卖弄给小伙伴听。即使这样,一般也就记住三五句。能全部听清和记住一段段传统的经典贯口,那已经是30多年后,依靠录音机了。
崔正侠的书路也比较广。不仅有《三侠剑》(短打类),也有《东汉演义》(袍带类),还听过他的《济公传》(神怪类)。这就是迷恋上评书的小学生崇拜的说书人。
作为少年,我心里总惦记着书中发展结果,常常提前到茶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听喝茶的大人们对评书的议论,也就慢慢地懂了些评书艺术,比如什么是“书胆”,什么是“扣子”。回想开始听书被“扣”住后,就更想知道结果,还曾鼓起勇气去问过,柴天放却笑而不答。今天看来,能受益匪浅首先得益于听得认真(同去有比我大的伙伴就说过:听不懂)。
心里装着不少的评书故事和艺人的“手眼身法步”(也只是表面的动作),回家后就想着倒给邻居小朋友们听。我的“书场”有时也会碰到大一点的朋友学着我讲的声音来捣乱和嘲笑,把他们赶走后,我插上门继续。这也是我站了一辈子讲台的起点。其实精彩鲜活的艺术语言和生动形象的肢体语言已经慢慢渗透到我的心里,只是当时我并没意识到。渐行渐远的南市场
年11月艺人们也公私合营了。他们都集中到一间改造了的大茶馆里,包括评书、大鼓、魔术等。从此南市场再没有摔跤、武术、卖药的地摊了。这间大茶馆改成了门口售包票,包一下午有不同的几个节目。我再也无法混进去了,只能从那高高的窗口听到飘出熟悉的评书声了。那年秋天我已经上了初一,学校也远了,时间也紧了,自此和南市场也渐行渐远了。
在公私合营和大跃进的浪潮中,撂地摊的艺人们回乡大炼钢铁了,有点资本的小门脸合营了,评书、魔术合作表演正规卖票了。南市场日渐萧条,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已经成了一条纯住家的胡同了。
年我出差回张家口,时隔25年在展览馆前又看到了评书摊,听到了久违的评书声。这是一位生面孔的四五十岁中年人。本想驻足一听,无奈任务压身,眼睛一扫而过,至今为憾。过后想想,我熟悉的一代艺人恐怕都已退出了,据说崔老先生身体不好,晚景凄凉。听后心中怅然。
近些年,每当静下心来常会想起给一个少年带来欢乐的南“庆丰”、北“民主”,评书大家崔正侠的凄凉晚景,摔跤哑巴沉默悲哀的眼神,外乡人武术的绝活,真能治病的祖传丸散、秘制膏丹,租赁来的民国经典小说,这些都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曾几次眼眶湿润、不能自己。渐行渐远的南市场,在我的记忆中却越来越近了。 (版权所有转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