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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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7 20:29:00

满目波涛接天而下,扑来潮湿的风和钢蓝色的海腥味;海鸥的哇哇声从梦里惊逃而出,一道道弧音最终没入寂静。老海满身皱纹,默想往日的灾难和织网女人,它的背脊已长出木耳那倾听着千年沉默的巨耳——几片咬住水平线的白帆。

涨潮啦,千万匹阳光前仆后继地登陆,用粉身碎骨欢庆岸的夜深。

大海老是及时地来看你。

大海能使人变得简单。在这里,所有的堕落之举一无所用。只要你把大海静静看上几分钟,一切功名也立刻无谓和多余。海的蓝色漠视你的楚楚衣冠,漠视你的名片和深奥格言。永远的沙岸让你脱去身外之物,把你还原成一个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体,还原成来自父母的赤子,一个原始的人。

还有蓝色的大心。

传说人是从鱼变来的,鱼是从海里爬上岸的。亿万年过去,人远远地离开了大海,把自己关进了城市和履历表,听很多奇怪的人语。比方说:“羊毛出在狗身上。”

这是我的一位同行者说的。这样说,无非是为了钱,为了得到他一直所痛恶的贪污特权。他昨天还在充当沙龙里玩玩血性的演员和票友,今天却为了钱向他最蔑视的庸官下跪。当然也没什么,他不会比满世界那么多体面人干得更多,干得更漂亮。

你陷入了谣言的重围。谣言使友情业兴盛,是这些业主的享乐。你的所有辩白都是徒劳,都是没收他人享乐的无理要求。他们肮脏或正在筹划肮脏,所以不能让你这么清白地开溜,这不公平。他们擅长安慰甚至拉你去喝酒,时而皱着眉头聆听,时而与服务员逗趣说笑,没有义务一直奉陪你愤怒。或者他们愤怒的对象总是模糊,似乎是酒或者天气,也可能是谣言,使你在失望的同时继续保持着希望。他们终于成了居高临下的仲裁者和救助者,很愿意笑纳你的希望,为了笑纳得更多便当然不能很快地相信一加一等于二。

你期待民众的公道,期待他们会为他们自己的卫士包扎伤口。不,他们是小人物,惹不起恶棍甚至还企盼着被侥幸地收买。真理一分钟没有与金钱结合,他们便一哄而散。他们不掺和矛盾,不想知道得更多而且恐惧得哆嗦。他们突然减少了对你的眼光和电话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过,将你活活射杀在地鲜血冒涌。他们终于鼓动你爬起来重返岗位捍卫他们的小钱——你怎能撒手丢下他们不管?事情就是如此。你为他们出战,就得牺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们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买的希望。

你是不是很生气?现在想来有点不好意思。你真生气了,当了几天气急败坏可怜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记了理想的圣战从来没有贵宾席,没有回报——回报只会使一切沦为交易,心贬值为臭大粪。决心总是指向寒冬。就像驶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远去的背影不再回来,毫不在乎岸边那些没有尸骨的空墓,刻满了文字的残碑。多少年后,一块陌生的腐烂舷木漂到了岸边,供海鸟东张西望地停栖,供夕阳下的孩子们坐在上面敲敲打打,唱一支关于狗的歌。回家罗——他们看见了椰林里的炊烟。

人是从海里爬上岸的鱼,迟早应该回到海里去。海是一切故事最安全的故乡。

不再归来的出海人,明白这个道理。

你也终归要消失于海,你是爬上陆岸的鱼,没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权,只有一次性出入境签证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车票。归期在一天天迫近,你还有什么事踌躇不决?你又傻又笨连领带也打不好,但如果你的身后有亲情的月色,有友谊的溪流,有辛勤求知和拍案而起,你已经不虚此行。你在遥远山乡的一盏油灯下决定站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办。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权势面前腿软,都认定下跪是时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这并不特别困难。

同行者纷纷慌不择路。这些太聪明的体面人,把旅行变成了银行里碌碌的炒汇,商店里大汗淋漓的计较,旅行团里鸡眼相斗怒气冲冲的座位争夺。他们返程的时候,除了沉甸甸的钱以外什么也不曾看到,他们是否觉得生命之旅白白错过?上帝可怜他们。他们也有过梦,但这么早就没有能力正视自己儿时的梦,只得用大叠大叠的钱来裹藏自己的恐惧,只得不断变换名牌衬衫并且对一切人假笑。

你穿不起名牌,但能辨别什么是用钱胳肢出来的假笑,什么是由衷而自信的笑——这圣战者唯一高贵的勋章,上帝唯一的承诺。

你背负着火辣辣的夏天,用肩头撞开海面,扑向千万匹奔腾而来的阳光。你吐了一口咸水,吐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蓝色。有一些小鱼偷偷叮咬着你的双腿。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海滩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人,一只黑影,在小树林里不远不近地监视着你。终于看清了,是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盯着你的饮料罐头盒耐心等待。旅游者留下的食品或包装,都能成为穷人有用的东西。

你有点耻辱感地把易拉罐施舍了她。她抽燃一个捡来的烟头,笑了笑:“火巴。”

你听不懂本地人的话。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火”?什么地方有火?她是在忧虑还是在高兴火?这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谶言。

她指着那边的海滩又说了一些什么。是说那边有鲨鱼?还是说那边发生过劫案?还是请你到那边去看椰子?你还是没法明白。

但你看到她笑得天真。大海旁边一切都应该天真。

你将走回你的履历表去沉默,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用说。你拣了几片好看的贝壳,准备回去藏在布狗熊总是变出糖果的衣袋里,让女儿吃一惊。你得骑车去看望一位中学时代的朋友,你忙碌得在他倒霉的时候也不曾去与他聊聊天。

你还得去逛逛书店,扫扫楼道,修理一下家里的水龙头——你恼人地没看懂混沌学也没有赢棋甚至摇不动呼啦圈,难道也修整不好水龙头?你不能罢休。

你总是在海边勃发对水龙头之类的雄心。你相信在海边所有的偏差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一定都是海的馈赠,是海的冥隐之念。

大海比我们聪明。

大海蕴藏着对一切谶言的解释,能使我们互相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儿子勒克小时候,总喜欢坐在我膝上看电视。三岁的孩子已能够清楚地判断真虚幻的人和事。他知道车祸、火灾、宇航员是属于现实生活中的,而蝙蝠侠、蛙人、星球大战则属于虚幻世界。惟独恐龙,他似乎永远分不清它到底属于哪个时空。

他无法理解这个曾经在地球上生存、而今却灭绝得不见踪影的庞然大物。我越是对他解释就越是平添他的困惑与愤怒,按他的逻辑:凡是现在看不到的东西就意味着它从未存在过。

一天,电视中正在播放缅怀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生平的纪录片。当年轻的总统驾驶帆船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时,勒克仰脸问我:“那人是谁?”“约翰·肯尼迪,以前的美国总统。”

“现在他在哪儿?”“他死了。”

“他没死!他不是还在比赛帆船吗?”儿子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出我是否在戏弄他。“他真的死了?他的一切都死了吗?”“是的。”

“他的脚死了吗?”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使我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肯尼迪事件”后,勒克把生死问题视为头等大事,他的小脑袋似乎深深地陷入对这一古老而又永恒问题的思考之中。从此以后,每当我们到林中散步时,都会格外留意林中死去的小动物。

我趁机向他解释世间生死之道。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讲这种问题,我从心眼里感到有些过分,可勒克却听得津津有味。

“通常人们认为:人的身体死后,还有另一部分仍然活着,那就是灵*。虽然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总有人认为那是真的,这种情况,我们称之为‘怀念’。”

时光飞逝,一年半后,勒克的曾祖母去世了。按照生活习俗,要在家中对亲人的遗体做殡葬准备。我们还要给老人守灵。

一时间,老人的房间里来了许多的宾客,他们纷纷前来缅怀老人家生前的快乐、幽默与和善。

我牵着勒克的手,走到他曾祖母的棺木旁,他认真地端详了曾祖母一会儿,然后把我拽到一旁,一脸庄重地盯着我,轻声说:“爸爸,那人不是老奶奶。老奶奶根本不在那里面!”“那她在哪儿呢?”我问。

“正在别的地方与人说话呢!”“为什么你要这样认为呢?”“不是认为,是我知道。”

霎时,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互相凝视着,一动不动。终于,他开口了:“这就是怀念吗?”“是的,勒克,这就是怀念。”

我怀着近乎敬畏的心情欣喜地望着儿子,我相信他刚刚弄明白一个人类最为深奥的道理。

林语堂先生说,法国一位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30卷为世所笑,所以我现在做讲沉默的文章,想竭力节省,以原稿纸三张为度。

提倡沉默从宗教方面讲来,大约很有材料,神秘主义里很看重沉默,美忒林克便有一篇极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不仅因为怕有拥护宗教的嫌疑,实在是没有这种知识与才力。现在只就人情世故上着眼说一说吧。

沉默的好处第一是省力。中国人说,多说话伤气,多写字伤神。不说话不写字大约是长生之基,不过平常人总不易做到。那么一时的沉默也就很好,于我们大有裨益。30小时草成一篇宏文,连睡觉的时光都没有,第三天必要头痛;演说家在讲台上呼号两点钟,难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则可无此种劳苦——虽然也得不到名声。

沉默的第二个好处是省事。古人说:“口是祸门”,关上门,贴上封条,祸便无从发生(“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那只是算是“空气传染”,又当别论)此其利一。自己想说服别人,或是有所辩解,照例是没有什么影响,而且愈说愈渺茫,不如及早沉默,虽然不能因此而说服或辩明,但至少是不会增添误会。又或别人有所陈说,在这方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极不容易答复,这时候沉默是适当的办法之一。古人说不言是最大的理解,这句话或者有深奥的道理,据我想则在我至少可以藏过不理解,而在他就可以有猜想被理解之自由。沉默之好处的好处,此其二。

善良的读者们,不要以为我太玩世(Cynical)了吧。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地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章,以为互相理解了,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其实我们这样说话作文无非只是想这样做,想这样聊以自娱,如其觉得没有什么可娱,那么尽可简单地停止。我们在门外草地上翻几个筋斗,想像那对面高楼上的美人看看,(而明知她未必看见),很是高兴,是一种办法;反正她不会看见,不翻筋斗了,且卧在草地上看云吧,这也是一种办示。两种都是对的,我这回是在做第二个题目罢了。

我是喜欢翻筋头的人,虽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这也只是不巧妙罢了,未必有什么害处,足为世道人心之忧。不过自己的评语总是不大靠得住的,所以在许多知识阶级的道学家看来,我的筋斗都翻得有点不道德,不是这种姿势足以坏乱风俗,便是这个主意近于妨害治安。这种情形在中国可以说是意表之内的事,我们也并不想因此而变更态度,但如民间这种倾向到了某一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应有想到省力的时候了。

三张纸已将写满,这篇文应该结束了。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然而原来只是两处办法之一,有时也可以择取另一办法:高兴的时候弄点小把戏,“藉资排遣”。将来别处看有什么机缘,再来聒噪,也未可知。

譬如一片草原。在你看来,居然便是在大地这张纸上涂抹的一幅画,任你的想空旷而辽远;譬如一方天空。没有灿烂的云霞去装点,甚至怀抱中也没有几只鸟在嬉戏,像淘洗过一般,就那么固守一片纯净;譬如一湾海域。没有风亦没有浪。只是用湛蓝的眼睛装下一片天,让原来的蔚蓝变成一种饱和。于是,这种处子般的平静足可以让你想到天荒地老也不致破灭……不妨说,这种景观便是一种空灵。这样,我们知道了空灵便是一种宁静一种和谐一种无穷。而且空灵于我们不是虚幻,它美丽得无处不在。

空灵于人,是心灵上一种短暂的休息和调适。

譬如友谊。我们原来是很深地爱着和关怀一个人,我们甚至可以不很深地介入,把朋友封存在心里,保持一种距离。平淡的时候纵使浅浅地想起,于自己是开掘了一种财富,于朋友便是一种更深的铭记。无疑地,这应该是一种遥远的时空聆听最近心跳的方式。

譬如荣誉。其实,我们已经获得过的那些成功,以及因为那些成功带给我们命运改变的种种,我们可以平淡些地看。如果一个人创造过后便问心无愧地去接受回报,那他充其量只能算是活得不亏的人。活着不是一种交换,我们如果不太奢望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着自己命运的改变,我们会很轻松地呼吸,很随意地去工作。因为我们已习惯了公平地去看自己的得失。想想看,一个早已为自己的心灵准备了一片很大的可以包容不公的天地的人,他还抱怨什么?或者说一个内心留着那么多的空灵可以驻扎忧伤的人,还会惧怕什么?譬如不幸。对于一个不幸的人,他尤其需要的是旷达。如果说面对一无所有尚能坦然自若,不幸对这个人来说便是没有任何损伤了。空灵有时便是一种旷达。不幸的人实在可以让自己的心灵世界空灵一些,像那些道僧,一无所有却心纳天下。

有这种心境的人活着自是比那种整日为命运嘘叹的懦夫要强多了。

譬如整个的人生。倘使你心的领空固守一份空灵,你便会像看待一幅自然景观一般去看待,投入人生的心情就像一只鸟投入天空的心情。因为心是空灵的,于是向往一份博大,向往一份无穷,那飞翔的翅膀就会舒展得分外果敢且有力。

空灵于人,终究是人体味生命或与生命抗衡时感情上的一种理智选择,是一种心态上的崇尚美好和保留美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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