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四川省成都市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成功举办,80后作家、《草堂》诗刊执行主编、《青年作家》执行主编熊焱,当选为新一届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为历届最年轻的作协主席。
作为一名“80后有代表性诗人”,熊焱的诗作在圈内有不俗的口碑。著名诗歌批评家、诗人霍俊明曾撰文深入剖析熊焱的诗歌,“熊焱的诗歌给我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他是一个相当自省的诗人,对自己以及同时代的诗歌写作都有着清醒的反思和认知。尽管由于出生背景、时代语境、生存境遇等关系,熊焱处理的题材也包括乡土、底层,但是他的写作时时葆有了个性化的方式,是扎实的、真挚的发自灵*深处砧板的敲响。”
经熊焱先生授权,现精选熊焱部分诗歌,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熊焱,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名人堂年度诗人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
作者
江南传媒原创作者熊焱
傍晚经过你的城市
动车在经过你的城市时停下来
夕阳正衔着房顶,晚风正吹集暮云
下车的旅人如席卷的江水
同行了一段长路,一旦分散
也许就成永别
那些年我们在这里穿过霜降和谷雨
背影青葱,步履蹁跹
最后一次分别时细雨如酥,天空为谁哭湿了脸
现在时针抵达了六点,秒针嘀嘀嗒嗒的奔跑中
是我们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是我们颠沛的人生,有时一阵酸,有时一阵甜
我突然想下车去找你
我突然想大河倒流,时针逆行
我们又一次穿过茫茫人海,在十字的街头相见
岁月苍茫,风为我们掸去白发和细雪
这是二月的傍晚,我经过你的城市
动车只停留了十分钟,却仿佛跑过了漫长的岁月
夕阳正衔着房顶,晚风正吹集暮云
我临窗远望,浩荡的大江正在蜿蜒穿城
一去不回,整夜整夜地为谁压抑着悲声
是他们扶住了我
悲伤时,是酒
扶住了我
奔跑时,是风
扶住了我
我有浩大的寂寞,疼会扶住我
我有绝望的落魄,爱会扶住我
是鬓边的白发扶住中年的霜降
是额头上的皱纹扶住脚茧上的花朵
而岁月总是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
把我膝盖上的伤痕细细地抚摸
这人间到处是坍塌的道路
一个个的背影走得歪歪斜斜
纷纷从良心的天平上跌落
我庆幸我还有文字,为我扶住了灵*的秤砣
母亲坐在阳台上
她坐在阳台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张沧桑的脸
有着夕阳落山的静谧
磨损了一辈子,她的腿已经瘸了
背已经佝偻了,头上开满深秋的芦花
生命的暮晚挂满霜冻的*叶
当她出神地望着窗外,院子里那些娇美的少女
一定有一个,是她年轻时的姐妹
一定有一阵暖风,葱郁过她的青春
好几次,我都是连喊了几声
她才迟缓地回过神——
这一条大河的末段啊,是不是需要
更多的泥沙和泪水,才能溅起苍老的回声
是不是要在狭窄的入海口,都要放慢它的奔腾
我是多么爱她!我年近古稀的母亲
我已与她在人间共处了三十多年
而我愧疚于我漫长的失忆
愧疚于我总是记不起她年轻时的容颜
每一次想她,每一次我都只是想起
她坐在阳台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张沧桑的脸
有着夕阳落山的静谧
最优秀的诗篇
再大的字,她也不识一筐
再经典的诗篇,她也不曾翻阅一卷
这一生,她从不懂得意象和节奏
更不懂得语感和结构
她只知道要在春分后播种,在秋分前抢收
要在繁杂时除草,在荒芜时施肥
几十年里,她种植的一垄垄白菜、辣椒和*瓜
比所有诗句的分行都要整齐有序
她收获的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
比所有诗句的文字都要饱满圆润
三亩薄地,是她用尽一生也写不透的宣纸
在她的心中,偶尔也有小文人燕舞莺歌的柔腔
有大鸿儒指点江山的激扬
可胸中太多的话,她从不擅于表达
只有一把锄头最能知晓她的诗心
只有一柄镰刀最能通达她的诗情
她以掌心的茧、肩膀上的力
把土地上的每一缕春天的绿,每一抹秋天的*
写成了粒粒生动的象形会意,和起承转合的语法修辞
全都在字里行间奔涌出波澜壮阔的诗意
那些种子破土的声音、麦苗拔节的声音
稻子灌浆的声音、豆荚熟透时爆裂的声音
与满坡的风声、蛙鼓、虫吟,以及牛哞马嘶
一起押最动听的韵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们乡下的母亲
我们的穷苦的农民的母亲
她不是诗人,却写下了一个时代最优秀的诗篇
父亲
你第一次做父亲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而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还单身,正暗恋着一个安静的美人
我当上父亲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
而你三十四岁的时候,正养育着四个孩子
我在成长中,曾一次次地与你争执
一次次地,把你当成了毕生的假想敌
直至今日,我都还欠你一个道歉
这些年我翻遍了育儿经,努力地
学着做一个好父亲。这时我才读懂了
有一本书,唯有时间才能翻阅
我的孩子第一次喊我时,我记得
那世界融化的情景
我相信,我第一次喊你的时候
世界的朽木正在逢春
今年春节我们推杯换盏,大口大口地饮
恍若朋友,恍若兄弟
醉了,就要醉了
可我们之间汹涌的爱,却从未提及
你头上已霜雪尽染,我鬓边正华发渐深
岁月的刻刀一寸寸地深入的这个词,叫父亲
中间系着漫长的血缘和生命
今天是父亲节,我和我的孩子相互表达了爱意
我给你打电话,你已关机
我知道终会有那一天,我喊你时你不再回应
正如终有那一天,我的孩子喊我时我也不再回应
我们成为父亲,全都用尽了生死
夜晚的旅程
火车窗外闪过的山川、草木和房屋
仿佛我沉默的亲人
仿佛我人生中逝去的光阴
目送着我在这人间渐渐走远
今夜我一路无睡,我失眠的身体
也铺排着铁轨,奔跑着火车
它的汽笛轰鸣着一节节的孤独和疲惫
那些乡愁和爱恋、忧伤和甜蜜
就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旅人
有的上车,有的离站
有的在月台上黯然地留下岁月的孤单
今夜我多像这星空下的守夜人
我把祝福送给月光,送给风声和流水
送给那些无眠的人,那些有梦的人
那些在夜里不安地梳理着灵*的人
今夜星光浩大,人世辽阔
无论你是走着还是站着,是梦着还是醒着
也无论你是在火车上还是在轮渡里
是在大洋的彼岸还是在花开的中国
我们都是在随着这时针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人生的旅程上一路飞奔
在这旅程中我们小如滴水,小如微尘
梦境
六岁时,我随父亲到县城赶集
集贸市场里,人流的汪洋把我们挤散
我找不到父亲,便独自返回市场的入口
北风萧瑟,满街人影憧憧
我孤立无助,就像一滴被浪头卷上礁石的水珠
等啊等啊,终于看到了父亲焦急的面孔
仿佛一抹光挤出黑夜的门缝
三十年二后,父亲还住在乡下
某夜梦见与我同行,转过身
却遍寻我不见。他呼喊、奔跑
梦里哭出了悲声。醒来时鸡鸣起落
霜冷如割。三十八岁的儿子
被他弄丢在了梦中
天明后,在车马喧嚣的途中
我接到父亲的来电,仿佛大河汹涌
一块巨石压住了沸腾的漩涡
他向我讲述梦境,语速缓慢,音调平静
我听到了水滴从漩涡中漏下的声响
那是隔山隔水、喊一下就牵动脉搏的心跳和疼
从电话中,父亲找到了他在梦里走失的儿子
我已三十八岁,鬓角的雪
落尽这人生漫长的足印,但留在他眼中的
仍是那个还未长大的背影
挂断电话后,我在路口伫立许久
行人熙攘,岁月倥偬
这人世深不可测,恍若一场大梦
而终有一天,我们都将会在梦中分手
我一次次看见大海
在连云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
那是阳光下风平浪静的大海
像一块深蓝的大翡翠,刚刚从梦中醒来
迢迢千里,我从大山中赶来
却没有激动和惊喜。仿佛因为初见
我和大海,都有着羞涩的宁静
后来,在厦门和三亚,在青岛和烟台……
我一次次地看见大海粗暴的翻身、愤怒的咆哮
看见大海的蓝袍下裹着颤栗的喘息
现在,我站在温岭的海边
细雨蒙蒙,大海像一个久病的人
做着恍惚的梦。海潮涌起来,又退下去
日复一日,大海从未离开
但时间却已悄悄走远,从我的眼角带来细浪
从我的鬓边落下小雪。多快啊,我已年近中年
我历经的岁月,仿佛大海苍茫的烟雨
唯有层层叠叠的涛声,是大海耳提面命的教诲——
作为诗人,我要捞起那些雪白的海浪
那是大海翻晒的盐,正好用来给这寡淡的人心
加一勺咸湿的钙
这一生我将历尽喧嚣
出生的时候我是带着啼哭来的
离开的时候我也必将带着啜泣走远
这人间的声响无时不在——
车辆的疾驰、机器的轰鸣
像波涛卷着我,在漩涡中浮沉
沸腾的人声、缤纷的鸟语
像浪花的水珠,滴穿时间的磐石
大地上那么多顶着烈日劳碌的农人
那么多饮下风霜赶路的贩夫
仿佛都是我啊,接受着年岁的磨损
承载着生活的重压。三十岁那年
我突然在镜中发现了鬓边滋生出白发
那是月光落地的白,闪电破空的白
露出了人生张惶的喧嚣。是呀,岁月已迫不及待
提着鞭子催我急行了
我知道,这人世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连睡眠中,也会梦见瞪羚被狮子追捕的呼叫
梦见绵羊被屠刀宰杀的哀嚎
而我一生历尽喧嚣,只为百年后我归于大地
生命才会获得永恒的皈依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