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应该都对贾府之人对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评判有印象:林黛玉孤高自许,不招人亲近,时常显得过分小心眼,而薛宝钗恰与她形成鲜明的对照:“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以及“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然而,薛宝钗是否真的这么超脱,对周围的事情都漠不关心呢?
薛宝钗姓薛,“薛”与“雪”谐音,即“雪”的意思。所以“金簪雪里埋”“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丰年好大雪”等,凡与薛宝钗有关的判词、曲子、谚俗口碑等都有一个“雪”字。而贾母带了刘姥姥众人游大观园到了薛宝钗住处时,又发现她的房屋如“雪洞一般”。所以兴儿向尤氏姐妹介绍荣府情况时,提到薛宝钗便径直这样说:“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并说,每凡碰到她时,都不敢出大气,因为怕“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在这里,薛宝钗竟完全是一个“雪堆出来的”雪人儿了。
“雪”总是和“冷”连在一起的。接触薛姑娘就常常会有“冷”的感觉。你看,她吃的药丸名曰“冷香丸”。身上又常散发出一股“冷香”。她的住所蘅芜苑,在元妃省亲之前,贾*带众清客、宝玉游赏时,只描写到它有许多异草,以及它们的各种姿态形状:
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
到薛宝钗住进去以后,贾母等来到此地时,这些草蔓藤萝却充满了一股阴森袭人的寒凉: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屋,雪洞一般……
这真是一件怪事,凡是与她有关的东西都这样冷得出奇,无怪人们会称她为“冷美人”了。
更为奇怪的是,偏偏这样的一位冷美人,却从小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的病根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引起的,它“热*”到什么程度呢?书上没有进一步的细写,但从癞头和尚给她开的那个“海上方”看来,这股“热*”可非同一般。那方子是: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了。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雷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一丸,用十二分*柏煎汤送下。
这个药方中的牡丹、荷花、芙蓉、梅花,都是寒冷之物,“白”又是冷色,它们的花蕊,又更增其寒凉性。霜雪雨露自然也是凉的。这些药和水都要“十二”个分量,是极言其多。这样研成的药丸平时要储放在“花根底下”(薛宝钗“冷香丸”是埋在性凉的梨花树根底下),临服时还要“用十二分*柏煎汤送下”,*檗乃是一种降火去热*的苦寒性药物。因此,这个药方表面上是在说这要如何的“巧”,实质上是在极度形容它的寒凉性能,从中就可知道薛宝钗的“热*”到什么程度了。还有值得注意的是,薛宝钗的这股“热*”,不是一般的受外界风邪而致的时症,而是“从胎里带来的”,作者给薛姑娘安上这么一种病,一方面是嘲讽了薛宝钗的父母,另一方面更在说明薛宝钗的这种病是根深蒂固的一种先天顽症,它是本性难移的。所以“冷香丸”的药性尽管寒凉如此,却不能从根本上治好她的“热*”病,只能在病发的时候吃一丸去收到“效验些”和“好些了”的暂时效果。
薛宝钗外面很“冷”,冷得像“雪”一般,内里却很“热”,热到生“*”的程度。这是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一个总体构思,也是作者用种种比喻手法暗示给读者的意向,因而也是读者理解、分析这个人物形象的一把总钥匙,至少在主要方面是如此。
说起薛宝钗,打从她刚刚进入贾府起,书上就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尽管黛玉对这一点很不满意,“宝钗却浑然不觉”。这后一点尤其重要,她与林黛玉的刻薄、多疑、小心眼恰成鲜明的对照。而且此后书中还多次说到她“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一类的性格特点,因而深得许多人,以致包括赵姨娘在内的欣赏和赞扬。
薛宝钗是否真的这么超脱,对周围的事情都漠不关心,像王熙凤说的那样“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呢?恐怕未必,她有一次曾当着众人的面说: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我们先不说她这句话是如何既讨好了贾母,同时实际上又赞扬了凤姐,是说得如何的“巧”,而是要让大家注意薛宝钗到了贾府后“这么几年”,她都是在“留神看”她周围的事物的,而不是真的对什么都“浑然不觉”。有了这样一种认识,我们就会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薛宝钗的小心眼儿,不仅仅是林黛玉不可望其项背,就是其他任何人也远远不能达到她的境界。她的许多所作所为,已经达到了唯我独步的绝境。
第二十一回,薛宝钗与花袭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因袭人说了不满意贾宝玉在林黛玉处梳洗过了的话,
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贾府中有哪个主子曾这样去打量、“套问”“窥察”一个丫鬟的底细、心思呢?没有!林黛玉第一次见到袭人时,她自己正因宝玉摔玉一事而掉眼泪,袭人还在劝导安慰她呢。
正因为她有这种“留心窥察”别人的习性和本领,所以元妃省亲,命令大家作诗时,宝玉所作“怡红院”一首,草稿内原有“绿玉春犹卷”一句,
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
元春把“红香绿玉”改名为“怡红快绿”一事,大家也许都会知道,但因此就悟出元春是不喜欢“绿玉”二字,这恐怕就是薛宝钗的独步工夫了。而且进一步又从宝玉的诗句中一眼“瞥见”这二字,便马上提醒他改过来,其心思之细,反应之快,真是独一无二了。
大观园里成立了诗社,史湘云也要拟题并设食做东,于是薛宝钗为她设计了一个螃蟹宴,这个考虑一方面固然因为它省钱,可以解决史湘云的困难,而同时又因为薛宝钗知道:
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
这里眼光所及是从贾府到大观园里所有的人,事情则是细小到其中“多一半”的人在饮食方面的共同爱好,这些都没有逃过宝姑娘的“窥察”,那么,周围还有什么人和事会不被她“留神”过呢?
其实,她这种“窥察”和“留神”,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贾府和大观园的范围内,只有一点可能,她甚至会把这种功夫做到更远的地方去。
第三十二回写到袭人想请史湘云替宝玉做鞋子一事,被薛宝钗制止了。因为她认为史湘云在家里连自己的活还做不过来,她并且告诉袭人:
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
而这件事并不是史湘云明白告诉过她的,她只是通过“近来看云丫头神情”“想其形景来,自然”而然地得出来的结论。她这种观察人的工夫,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整部《红楼梦》对史湘云家里的情况极少有直接的描写,我们倒是通过薛宝钗的这种非凡本领才略知一二哩。
当然,表现出薛宝钗这种独有能耐的突出例子应该是“金麒麟”的故事了。第二十九回,贾母众人在清虚观打醮,众道士送给宝玉一批玉器,大家一起把玩时,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有听见。
这个例子之所以特别突出,是因为同一件事情摆在众多人面前,最有条件知道的众人反而记不得,而相反的薛宝钗却偏偏记得。
贾母自是见过的(因为很有可能本是她娘家原有之物),但记不起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宝玉、探春不知道。唯有最后到贾府来的薛宝钗反而一看就记起来,不但记得是谁的,而且连物体的大小都能分得清清楚楚这就难怪探春会为之惊讶不止了。当然,在这一点上能洞察出其中某些奥秘的还是林黛玉,她认为宝钗在别的方面还有限,唯有在谁身上挂着什么这一类物事上特别“留心”。后一点确是说到了薛宝钗的点子上,而前一点则说明林黛玉还远远不了解薛宝钗。
而恰恰是这种不了解正说明在使心机、弄手段上,林薛二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它甚至使我们感到,就连敏锐的王熙凤对她的“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评语,也多少是受了她的蒙蔽呢。
长期来,薛宝钗就是这样通过“留神看”“留神窥察”“看……神情”“想其形景”等方法,在注视着她周围的一切。
于是,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却了如指掌地把握了老太婆贾母的一切脾性和爱恶,因此她每次点戏、点菜、穿衣,以至出谜语等都能投其所好,以致使贾母也确实喜欢她;薛蟠从江南带回来一些土特产,她到处分送,连赵姨娘那里也没少一份,以至对人人怀有敌意的赵姨娘由衷地赞美起她来了;她趁着林黛玉痛感孤苦无依之时,对她说了几句悄悄话,送去几两燕窝,终于使林黛玉改变了对她“藏奸”的看法,而称她“是极好的”人……这,才是真正的薛宝钗。
本文节选自
《末世悲歌红楼梦》